《傳說我城》的前世今生──從故事坊到故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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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於: http://www.hkac.org.hk/en/artslink.php?aid=364

artslink 2012年6月
電影《月滿軒尼詩》用一條大街分開男女主角,車水馬龍,橫渡不易。在現實裡,灣仔告士打道的十四條行車線,不單華麗麗的將灣仔割裂,也象徵性的將香港社會一分為二,並分了軒輊。臨海那邊有思想、有文化、有紀律、有制動權、有閒情(錢);另外一邊則是雜亂的、貼近身體需要的,座落著住宅、紅燈區、小酒店、街市、麻雀館和小店舖。連接著兩邊的,只有架空天橋,沒有便利的地面過路設施。走過去了,也是被二元配對包圍,創作人/受眾、司法/市民、主動/消費(被動),在維持社會既有的秩序。「傳說我城」故事坊在香港藝術中心開鑼,是不依從這些次序的一個例外。

沒有細節便沒有回憶
故事坊由二零一零年六月起,每月一次在藝術中心的二樓平台舉行。簡單的椅櫈和「傳說我城」字樣,設定了一個沒有屏障的空間,由故事人雄仔叔叔(阮志雄)帶頭說故事作引子,招徠想聽故事──說故事的人。那兒沒有表述者/聆聽者的硬性分野,誰來了都可以說也可以聽。雄仔叔叔是輔引(facilitator),為故事坊打造了一個溫暖的地方,讓大家將心裡的故事,更容易說出來。雄仔叔叔過去十多年一直在學校間遊走,為小朋友講古也誘導他們講古。用他自己的故事來說:「我這十幾年來一直在栽種──我種古仔。」今次,他走到了大人中間,撒了一大把種籽。年半以來,雄仔叔叔一直義務幫忙,故事坊在灣仔的最後一夜,鬧哄哄的來了一班舊雨新知。那夜留下的,包括一名小女孩在當年的龍華酒店,與同是落單的孔雀姐姐相聚了一個下午的故事。講故事的是米蘭。當年不少電影都在這兒取景,以支撐主角的故事。那些場景不一定有細節,或者一般市民經驗的細節。沒有細節便沒有回憶,米蘭和其他坊眾一樣,為我們作了填充,讓我們可以想像和感覺那兒從前的模樣,知道這城市在發展中遺失了些甚麼,或有甚麼對照。那夜結束前,故事坊有兩個公告:1. 有年青坊眾在此間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接力將故事坊移師較近群眾的石硤尾創意藝術中心,每月開古,長講長有;2. 過去年多來的故事會被譯寫下來,部份收錄於與故事坊同名的書內。這書更同時公開徵稿,以收集更多我城傳說。

這城不是兩點一線
「傳說我城」故事坊除少部份人會天馬行空的創作外,大部份人都是在敍述自己的一小段歷史,所以記錄下來便至為重要。套用北京五道口一間理髮小店的名字—— 「沒記錄便沒髮(發)生過」。小市民的故事,大部份都不被當政者納入史內,或被隨意選取/扭曲,以迎合權貴要投射的影像與文本。還記得牛頭角下邨嗎?在下邨被拆之前,房署舉辦了一個叫「光影樓情」的攝影展,海報以一個上了年紀的男子在百無聊賴的扇涼作前景;相片給褪了地,放在幾幢歪歪舊舊的公屋的背景上。日暮西沉,與社會脫節的調子,似要將房署拆遷牛下的定案合理化,但攝影師在相展所展示的卻完全不是那回事。當然,更貼近事實的,是居民不用透過任何傳譯和中介,自己來說自己的故事,不被「代表」。

過去半年,回應《傳說我城》徵稿的故事陸續飄來,一點一點的照亮了我城不同的角落,重演每個故事的專屬經歷。翻閱這些故事,如同在城裡遊走,機緣巧合的碰上那些故事中人:

在長洲,我們可以碰上不怕颱風溫黛正面襲港、蹲在碼頭看打撈浮屍的反斗三姊妹;帶著竹絲雞在山頂蹓躂的愛爾蘭人,和他那為該島夯石頭建屋築牆的丈人;思想和模樣一樣出眾的女子,在自己創辦的漢川小學裡,誘導著一班小毛頭⋯⋯

筲箕灣那兒,有一覺醒來接受不了聖十字村已面目全非的小孩;正在撥開長草尋找金絲貓的小男生;有在中秋圍著餅家門口的機動紙偶小舞台,觀賞《三英戰呂布》的望隆街坊眾⋯⋯

在荔灣可以找著,那個聽得明白動物園內的猛獸,在夜裡喊著好迫好悶的小人兒;羨慕媽媽看過梅姐在碧麗殿表演的女生;那個撫摸大象「天奴」的印裔少年;他最愛荔園裡的「鬼屋」,也是重慶大廈的玩樂隊長⋯⋯

舊公屋裡住了一些獨居老人。那邊廂一位老人家正在以茶果招呼著忘了門鑰的小鄰居;另一邊廂的那位辭世了,常來探望她的年青義工正在整理她的遺物;於房署總部的平台,八十歲的婆婆為爭取原區安置,振臂一呼,引發了一場社會運動⋯⋯

大澳水鄉的海堤上曾有一排寮屋,中央那間住著一個小女孩,每天到南涌打水。很多年後,她努力讓水鄉還是水鄉,不是陳設;元朗八鄉的阡陌上,滿是單車來回行走的札札聲。逢星期六早課後,一名初中生邊用車尾載著爸爸回家,邊聽著爸爸評論新聞。去年,不再年青的她騎著單車,在村落間穿梭, [為區議員助選],呼喚老鄉齊心將鄉土留著 ⋯⋯

沒有人能知道誰會說些甚麼,來稿中有些在互相呼應,有些則是彼此的對照。在故事中兜兜轉轉,我們聽到的不是單管道的聲音,看到的不是單一面向。

尋問、回憶、記錄、講古
詩人北島說他在寫《城門開》時,也不在刻意的寫城市,但城市與人事是不可分開的,所有大小事都在折射著城市的變遷。《 傳說我城》也是一樣。飄來的故事有的細緻描繪城市,但也有只寫人和事,卻都透露了這城當年的輪廓。當然,過去的和消失了的,在回憶裡重構也只是想像也不完全,但至少我們在試圖記起,以經歷為據,將這城市的前世今生拼湊回來。宮崎駿在《千與千尋》裡,荻野千尋被拜金和奴役人的黑店主人奪了名字,矮化為小千。白龍負傷逃走時拋下了一句話,著她不要忘記自己的名字,不然便不能回到自己所屬的世界。那世界包括她的自由、她的摯愛、她的身份。

Jane Jacobs 的《Dark Age Ahead》提醒我們──別以為先進的記憶體能幫我們留傳什麼,  當社會崩壞,不利記憶存留,時間久了,己丟失了的會被徹底忘掉,不能復尋,人們可能連忘了甚麼也不知道,最後集體失憶。幸而千尋沒有怠慢, 一直將自己的名字記好。

回憶是會被牽動的。「傳說我城」故事坊裡,很多時一個故事會讓聆聽者思潮起伏,回憶泉湧,和述說那些回憶的衝動。《傳說我城》一書將百多個不同背景的人「聚集」講古,也只是個牽引,讓更多人在聆聽之餘,也開始尋問、回憶、記錄、講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