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鶴藪沒有鶴藪白 城裏吃著沙漠來的蔬菜

載於 思(HKCI,12月2012)

有時候,加深對自己的了解可以是一條比改變法律或其他鉅觀政治建構,又或擁抱文化政治理論更快改變社會的出路。1 Carolyn Ellis. The ethnographic I, 2004

新書《傳說我城103》裏面有一個真實故事,在〈尋找鶴藪白〉[金洙元]〉a裏面的主角陳先生掛念他媽媽燒的青菜的味道,開始了一個尋找的旅程。他愛的青菜是稔甜的鶴藪白,是白菜的一種,也是曾經名滿香江的本地菜。他初時在街市中尋找,先找的是成菜,遍尋不獲後轉為尋找種籽,希望在田裏可以生長出那種獨特的口味來,可惜別人種出來的菜都沒能將他的希望滿足,於是陳先生拿了味道最為相近的種籽,開始在自己門前翻土試種,希望有天可以在土裏長出鶴藪白來。故事沒有提及他親自下田的結果,但由於原種已失,即使他躬耕良田,也只是在耕種希望。務農為生的人都知道,一粿好種從不是手到拿來,容易得到的東西,而是農民一代復一代的擇優培育,辛勤加上智慧累積出來的結果。而鶴藪白之能成為鶴藪白,是因為粉嶺鶴藪那兒獨特的地埋條件和曾經存在過的水稻田。這名菜,是禾田收割後才下種所長出來的獨特味道。鶴藪被眾山環抱,藪是濕地,想從前是眾鶴南來的地方,水豐,所以也是水稻的家鄉。當稻米賣不到錢,水稻田消失之後,鶴藪白(和白鶴)已開始消失,北來的菜只是加上了最後一腳。

這故事點出了當香港在為自己的自由和生活品味驕傲的時候,原來連自己疼愛的口味和名菜,及以連自己的生活方式也保護不了,失去了選擇,而這些失守都是與土地用途的變改有關。土地用途的光譜收窄,這城在其他方面的多樣性也跟著腿色。

保誰鄉郊也是在保護城市的文化和自由 鶴藪白和元朗絲苗由於背負盛名所以還能引起一些關注,但有不知幾何的東西在這些年頭早已丟失,更糟的是,我們還不知道丟失了些甚麼。陳先生在追憶媽媽端上的青菜時,並不單在懷念媽媽的好,也是在懷緬當時香港土地裏所包涵的多元性和自主權,農民的,市民的,市場的和生態的。當城市人沒有支持本土農業,讓本土菜和米種跟著農地消失,流逝的也包括裏面藏著的,源遠流長的本土文化和故事。最近東北發展風起雲湧,那兒有人說為甚麼有些新界人聯同香港和九龍的人來到搞事,鶴藪白這故事顯明了分割哪有那麼容易,我們都是一帶相連。只要認清楚這些連繫,和這些連繫所造成的影響,事情才好說。

香港總的來說都是以城市為中心的思維運轉,雖然近年已抗衡的聲音,但當大多數人每天都在混凝土堆中間打轉,生命靠著各種的規劃輸送維持,自然會對一切實質生產的過程和地方疏離,甚至一無所知。如果有親人還住在農村居,情況會好一點。傳說我城那103個故事裏,便有好幾位作者描繪了他們小時候回到農村探望親人的歡樂時光。其中〈唂唂咕〉[簡智聰]b的作者,便細細的描述了從前粉嶺田心村哪兒水清哪兒草長,哪兒的高樹掛有滿深紅色如小櫻桃的「水槓」,讓他跟舅父教懂如用石頭嚓嚓的將它們打下來,漂滿了小溪,再撈起來;水槓吃多了,作者便邊看星星與流螢,邊往魚塘裏拉肚子。

這些片段為已被遺忘的地方畫了張小圖,寫了個小風物誌,証明在高樓還沒有拔起之前,這些不是甚麼都沒有的空間,而是曾有感情有意識有呼吸存在。有趣的是,這些農村假期很少觸及作者務農的親屬在田裏幹活的情況,多員談溫情,少說汗水,透露了城市人的身份和視角。真正農村的日子,要由真正下田作業的自己來說——只是大多在田間作業的都不懂或不愛筆耕,所以除了成功遊說一人以外,書裏的其都是口述或訪談。

那些片段都是小風物誌 記載著現在及曾經的存在

丙崗的〈牛山與牛仔〉[侯國財]c裏的那位從外面回到鄉村的牛仔,懷念小時小放牛的時光,但亦直接了當的說明當年日子艱難,容不下城市人對農村想像的浪漫。那時候他靠著大公牛犁田翻開深土種水稻,菜田由母的來。他說:「父親會定時著兄弟仨帶牛去交配,把小牛賣給人家以賺錢換取食物……所以農村的孩子早懂事。」鄉間的牲畜,很少能逃過屠刀,耕牛都沒有名字,以免建立感情。後來水稻田沒有了,年青人走了,耕牛全給賣了屠房,只剩下還躺在那兒的牛山。很多年後,年邁的媽媽讓他回到村裏來,他重新認識了這片地方的好,但卻發現有發展商盯上這片肥沃的沖積平原,要在那兒種屋。

由於政府和社會大眾都並不支持農業發展,農產補貼不但沒有,更讓市場或藉故以政策取締。城市在擴張,全世界都是這樣,只是物極必反,不少地方出現了抵抗,香港只是新加入的「樂園」。

書裏有一個故事,可能是最強釘子戶的港版,那故事叫〈消失的村子〉[洪永起],裏面這樣寫著:「村裏只剩下陳伯一人,孤獨地守著他在村口的那間房子。在經歷過無數次的菜苗無故被毀、大門被鎖、垃圾堆滿院子的事件後,村子變成了建築工地李伯與六嬸那兩間破敗的屋子,陳伯的平房,還有村尾的學校,成為大型屋苑工地裏突兀的標誌。

工地的外牆緊貼著陳伯的屋子的牆壁,晚上睡覺時,陳伯常常望著工地徹夜不熄的大燈,久久無法入睡。」

細讀文章,便知消失的何只是地上的一條小村……

原來他是是村裏面儀仗隊的台柱樂手,拉得一手好二胡,村裏過時過節或有甚麼喜慶,便沒他不成。種籽由發芽到收成是那麼一件奇妙和複雜的事,不攪個慶典巡遊的怎麼可以表達農民興奮和感恩的心情。興奮的「奮」字,原來就是田裏長出來的大佳,收成著天時地利人和。隨著農村的消失,那些農耕衍生的文化與價值也跟著被埋,然後被忘記。

陳伯那兒,樂隊和慶典沒有了,只有他還在。陳伯能堅持多久,我們不知道。這故事卻淡淡的記述了一些沒能耐堅持下去的老農和那條村的結局——「但井沒有了,女人們四散在不知甚麽地方;祠堂也沒有了,只偶爾聽到甚麽傳聞,說搬到市區的五伯抑鬱過世了,老林痴呆了。」

當人在一處地方活動多了,那地方會成為那人自我、身份和尊嚴的一部份2,多年與土地相依,老農與土地的關係更是緊密,包括對那社區的感情依賴。當知道離去之後甚麼都沒有時,還要活著,便不能讓腳下的土壤遭人拿走。

讀罷這個故事,我便去找作者的聯絡,想知那村的確實所在,想到陳伯村口的小屋,為他加油去;也想探望書裏面提及的少壯農夫,因為他們就是將來。我也在問香港為何沒有像鄰近國家一樣有農產補貼,這不單可讓農夫的生活有選擇有尊嚴,市民也可以決定自己的口味和農產質素,更能擺脫天天荒謬地吃著從乾旱的寧夏飛過來的蔬菜

故事牽動人心 也能牽動變革

聳動和轉化的能力就是故事的強處,因為故事,能拉人走進場景去看裏面的錯綜覆雜,讓人的思想和感情同時投入,由內而外的帶出轉變;故事更能將較難觸摸的時光、事端、經驗和感情帶進具體的地方去。3好的故事比任何社會論述文章還強,更能牽動從內而外的變革,特別是將自己的文化和政治觀加了進去,及在呼喚理想中的將來的自述故事。4

 

當然, 當沒話語權的人群自己圍起來說故事的時候,他們的故事大多都是從邊緣 出發,即或如此,各人的立場依然會有所不同,將不同的描述重疊起來,便會產生更有層次和立體圖像和知識。這書有關農村的眾故事裏,便有從性別角度申訴農村社會存在的陋習,〈錦田泰康圍的新年〉[鄧英蘭]e和描寫元朗大旗嶺的〈一切從雞球大說起f〉[蕭欣浩]便是其中兩則。裏面一些對女性歧視的描寫已是為人所熟悉,但有些細節還是讓人驚訝——原來才數十多年前,泰康圍的男孩在跟爸媽一起住大屋時,女的是跟蟑柴房同睡,連新年的紅封包也要大大的厚此薄彼。要懷抱希望不一定是從美好說起,傷痛更能讓世界變得真實和渴望公平。

這本有98個作者的書,是「傳說我城」故事坊的延續,跟故事坊一樣,是一個開放的平台,沒有高的門檻,也沒有硬性的主題,只要回應「我城」便是,所以故事的「取景」百花齊放,與務農有關的只是少數,反映著香港的主要形態。故事有徵集來的,也有若干來自口述和訪談,讓書寫不至構成參與的障礙。故事坊由雄仔叔叔 (阮志雄)主持,他也是故事坊的催化劑,以故事鼓勵大家出來講古,不要單當被動的聽眾。那年半累積下來的故事也一同收集書內。從故事坊到故事書,初時都是一點都不容易,慢慢才熱鬧起來——不少人當受眾久了,有不習慣自己主動,也有不相信自己有能耐。

自述故事從來都不只是個人經歷,自我風物誌書寫的是個人與周遭的文化政治紛圍相交的剪影,藉著故事說明甚麼樣的倫理對這個社會還是重要。這些故事聚集起來,連起線,這城輪廓下的心願和暗湧便顯明,透露著土壤裏面連接著的縱橫線——政治經濟、文化歷史、心態和生態的。這書的眾多故事,都在小聲的說:在那些縱橫線上,很多的小生意、小玩意、小食、小地方到小農,甚至是小家庭……都在消失。 在權力分配不公的情況下,社會已變得不利記憶和文化承傳。教育、經濟、公共空間,甚至是家庭,都沒有太多空間讓傳說流轉,有集體失憶,文化在走向盡頭之勢。5也因為這樣,群眾的回憶和懷舊是危險的抗衡力量。

這書亦有幾篇文章探討這城主掌控著說故事空間的範籌,包括新聞、廣播、文學、劇場、電影和歷史。裏面談及了好些自我反省和制約的力量,和在拓闊由群眾作主場的動能,包括一人一故事劇場,雄仔叔叔和黃婉玲的兒童故事工作坊,莫超如在社區的投入等 ;6亦有民間力量試圖以女性口述歷史來彌補過去女性沒有被記載和被低貶的情況。7這本書和同名的故事坊,是上述那些基層故事力量的延續。講古風在港只是剛吹,將來會否變成另一個精英佔據的場口,我們不知道。最少在這還沒有發生之前,我們還是要繼續講古,將更了多故事牽引出來……

 

1Carolyn Ellis. The ethnographic I: A methodological novel about autoethnography. Walnut Creek, CA: AltaMira Press, 2004, P.26 2Milligan, M.J, Displacement and identity discontinuity: The role of nostalgia in establishing new idenity categories. Symbolic interaction, 26(3) 381-403. 3Potteiger, M. & Purington, J., Landscape Narratives Design Practise for Telling Stories, John Wiley & Sons, New York, 1998.4Carolyn Ellis. The ethnographic I: A methodological novel about autoethnography. Walnut Creek, CA: AltaMira Press, 2004. 5 Jane Jacobs: Dark Age Ahead, Vintage Canada, 2005.

傳說我城一O三: 6小西 在香港劇場中說「故事」7黃慧貞 香港婦女故事